那不是鸟类的鸣叫，而是急速拍打、上下撞击鸟喙发出的声音。它们天生没有鸣管，只能通过这种独特的方式交流。前方，白色飞羽之下，渐次出现了条形的大河、方形的农田、无尽变换的湿地和原野。它们是从俄罗斯远东出发、一路南迁途经这里的，长途飞行让它们饥寒交迫、体力耗竭。面对脚下这片陌生而又新奇的土地，它们决定在此停驻。

　　二十九年前的春天，19只东方白鹳首次驻足黄河口。一次偶然的停驻，却为这片湿地与飞羽的故事埋下伏笔。面对天生无法鸣叫的“鸟中国宝”，整座城市用持久的行动，为它们的繁衍生息发出守护之声。

　　如今，黄河口已成长为东方白鹳全球最大繁殖地、“中国东方白鹳之乡”，为世界贡献了超过三分之一的野外繁殖数量。东方白鹳高票当选“东营市鸟”，还进城安家，从高冷的“湿地侠客”变为抬头可见的“城市邻居”，与市民共享同一片土地与天空。

　　科研车行至孤北水库的时候，朱书玉正在透过车窗向远处观望。他的视线越过水面，越过大片大片的芦苇、沼泽，突然停落在水库北侧的一处湿地里。

　　“快看！那是什么鸟？！”顺着朱书玉手指的方向，车上四位科研人员同时激动了起来。他们跳下车，透过手中的双倍望远镜，第一次清晰看到了那群传说中的“白色大鸟”。

　　时间是1997年4月27日，上午十点。四位科研人员，分别是山东黄河三角洲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后简称“黄河三角洲保护区”）科研站的吕卷章、朱书玉，以及从澳大利亚远道而来的外国专家马克·巴特、戴尔·汤克森。他们此行，是受国际湿地中国项目办事处与大洋洲办事处委托，合作开展中国沿海鸟类调查。

　　这一天，是四位科研专家在东营合作开展调查的第八天，也将是他们在黄河三角洲保护区一千二管理站辖区调查的最后一天。八天之中，他们昼出夜归，已观测记录到近50种野生鸟类，但都是“平平无奇”的雁鸭类、鸥类、鸻鹬类。

　　上午，科研团队离开神仙沟，原本准备前往飞雁滩继续调研。就在途经孤北水库的时候，意外邂逅了这群白色精灵。

　　九曲黄河，蜿蜒万里，从青藏高原一路闯关夺隘，在东营汇入渤海。一千二管理站位于利津县刁口乡，是黄河三角洲保护区的三个管理站之一，也是黄河故道所在地。历史上，母亲河频繁摆尾改道，曾在利津刁口行水多年，形成黄河故道。1992年，国务院批准设立黄河三角洲保护区时，经多方研究论证，将北部的黄河故道与南部的垦利区黄河现行入海口一同纳入保护范围。事实证明，这一决策高瞻远瞩——一千二管理站4.85万公顷的土地上，拥有广袤的新生湿地、农田、人工刺槐林，鱼虾蟹等食物丰富，成为备受候鸟青睐的越冬地和中转站。

　　此时，这群“白色大鸟”正在水边取食。它们共19只，黑色的喙坚硬、粗壮，眼周和喉部裸露的皮肤呈朱红色，身上的羽毛主要为纯白色，翅膀宽而长，起飞时优雅壮观。对于这片意外发现的土地，它们显然还没有足够的信任，不时抬头机警地观察四周。毫无疑问，这就是全球濒危鸟类、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因生活、繁殖区域主要在东亚而得名的东方白鹳。

　　要知道，当时，东方白鹳在全球的数量已不足3000只。历史上，由于人类对自然环境的高强度影响，如树木砍伐、过度捕猎，它们的种群数量急剧减少，日本和朝鲜半岛的野生东方白鹳繁殖种群已于20世纪70年代绝迹。

　　四位科研人员边观察、边记录，这一重大发现，成为东方白鹳在黄河三角洲地区的首次野外确认。

　　2000年以来，一系列湿地恢复工程、东方白鹳栖息地保护改善工程等项目实施，为生性敏感的鸟类营造了安全、多样的生境。东营专门为保护区编制专项规划，开创了全国自然保护区详规编制先河。探索形成了以生态补水、水系疏通促进水循环、保育原生植被、促进水生生物繁衍生息为主的“黄河口湿地保护与修复模式”，业界公认对大江大河三角洲生态保护治理具有重要示范作用。

　　广阔的湿地、丰富的食物、安全的“育儿房”，使东方白鹳能够放心地在这里恋爱、成家、孵宝宝。2003年，东方白鹳开始在黄河口筑巢繁育，2005年首次自然繁育成功，到2025年，已在黄河口繁殖4260只。这一数据，将东方白鹳的全球现存数量直接拉高至一万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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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表彰东营为保护东方白鹳作出的突出贡献，2010年，中国野生动物保护协会授予东营市“中国东方白鹳之乡”称号。2019年，经过公众投票、专家评议、市政府审议、市人大常委会审定等五个环节，东方白鹳成功“打败”丹顶鹤、大天鹅等鸟类，被推选为“东营市鸟”，成为东营生态文明建设与保护的“代言人”。

　　从陌生、警惕到信任、融入，东方白鹳与黄河口的故事，还在不断掀开新的篇章。

　　身穿棉服，肩扛望远镜、三脚架，赵亚杰和同事又开始了新一年的越冬候鸟调查。赵亚杰是中国科学院生态学博士，通过“百名博士进东营”来到黄河三角洲保护区工作。从小看惯了山林景观的她，初见黄河口，就被这里的湿地飞鸟深深震撼。

　　进入保护区大汶流管理站，沿顺河南路一路向东，赵亚杰和同事轻松便寻到了东方白鹳的身影。在芦苇荡上空，它们正自由翱翔，不时回到线杆高处的人工巢歇脚。来年春天，它们又将在这些人工巢里开始新一季的繁衍了。

　　像这样专为东方白鹳打造的人工巢，在黄河三角洲保护区已有133个。东方白鹳喜欢在高大的乔木上做巢，主要在俄罗斯远东和我国东北地区繁殖，而黄河三角洲乔木较少，它们原本只是这里的匆匆过客，补充体力便继续南迁。

　　为了解决东方白鹳巢址问题，2007年，保护区科研人员在大汶流树立了首批21个人工巢。然而，第一年，天性机警的“鸟中国宝”并不领情，人工巢“入住率”为零。

　　信任的建立需要耐心。科研人员又对人工巢进行改造，还在巢穴附近布撒树枝、柽柳，供“房客”们选材筑巢。2.0版的人工巢安置在15米高的线杆上，呈碗状，“碗底”直径2.2米，顶端直径2.5到3米，巢深60厘米，不锈钢材质，只需拣枝、铺叶就能“入住”，比人类的床还要宽大结实。它们很快就成了最抢手的“房源”。

　　2021年10月20日下午，习近平总书记亲临黄河口视察，专门关心东方白鹳人工巢的情况。当天，在黄河三角洲生态监测中心，总书记通过监控实时画面看到，两只东方白鹳正在巢内“梳妆打扮”。

　　“当时，总书记开玩笑地说，这是你们给东方白鹳建立的‘经济适用房’，是不需要交房租的。”赵亚杰清楚记得，总书记说完这句话，在场的人都笑了。听完汇报，总书记夸赞工作很有成效，说明党的十八大以来提出的生态文明理念入脑入心了，大家认识统一了，也行动起来了。大家深深感到：“总书记对我们保护国家一级鸟类的方式是非常认可的，我们一定要继续做好生态保护工作，保护好这里的植被和野生鸟类。”

　　作为全球首批“国际湿地城市”，东营不断加强生态修复和生物多样性保护，着力实现“湿地润城、绿道连城、公园融城”，湿地率达41.6%，越来越多的鸟儿选择在城区“落户”。

　　2019年春天，东营市观鸟协会志愿者例行巡护时，在东城区以北园博园附近一处电线杆顶端，发现一对东方白鹳筑巢，并成功孵化3只幼鸟。这是我市首次在城区附近发现东方白鹳筑巢育雏。

　　每年春夏，市观鸟协会都会组织志愿者，对保护区外的东方白鹳筑巢情况开展调查。这支非营利性民间组织，由媒体记者郭建三、徐兆鹏和保护区科研人员共同发起成立，是我国大陆成立最早的观鸟协会之一，21年来已积累了400多名志愿者，为黄河三角洲的鸟类保护与宣传立下汗马功劳。

　　2020年，志愿者在市图书馆附近输电铁塔上发现一巢东方白鹳，巢内至少有三只幼鸟；2022年，在动物园附近的输电铁塔上，又一对东方白鹳正在筑巢繁衍……

　　在城区，高耸的输电铁塔成为东方白鹳筑巢的理想场所。然而，水状鸟粪导致的线路跳闸，严重影响企业和居民正常用电，一度让供电部门陷入“两难”。

　　电力工人没有简单地选择拆除鸟巢、驱赶鸟类，而是创造性地提出了“鸟线共生”理念。国网东营供电公司输电运检中心专工贺文君说，为了实现“鸟线共生”，国网东营供电成立“护线爱鸟队”，创新实施“云端的守护”项目，构建起“上占位、中阻挡、下包覆”的立体保护网——

　　在铁塔上方，电力工人装设占位器，防范东方白鹳在线路设备正上方筑巢；中间在绝缘子上方安装“小红伞”，阻挡鸟粪滑落，并结合实际搭建人工鸟巢；下方对线路、金具实行绝缘包覆，相当于披上“防护铠甲”。

　　“云端的守护”项目，得到国家林业和草原局等多部门认可。2024年3月，电力部门又联合多家科研院所，在东营建设了国网首个鸟类活动监测平台，通过AI算法实现鸟类活动轨迹预测，让保护更加精准。

　　粗略算来，这套立体防护网，使电力部门的成本至少增加了上千万元。然而，正如东营市政府为保护白鹭园多花5000万元修路的故事，这座愿意为鸟调整电路、为鸟让出空间的城市，为东方白鹳在黄河三角洲的生息繁衍写下了一段段佳话。

　　今年冬天，第三届黄河口国际观鸟季如约而至。在新世纪广场，黄恺祺等66名少年组成的22支参赛队集结出发。他们携带望远镜、相机、观鸟折页、记录纸，迫不及待要在中小学观鸟比赛中“大显身手”。

　　最终，黄恺祺和队友凭借40种观鸟记录、100%的准确率，赢得了首奖“东方白鹳奖”。

　　黄恺祺9岁便开始跟着老师和爸爸妈妈观鸟，认识六七百种鸟类。东方白鹳进城安家以来，她在家门口的输电铁塔上就能看到它们的身影。珍稀鸟类成了“邻居”，这让千里迢迢赶来观鸟的外地朋友们羡慕不已。透过观鸟，黄恺祺第一次细细打量这片从童年起便熟视无睹的土地。在《我的观鸟成长记》中，她写道：“曾经，我眼里的家乡是许多的旷野荒地、大片的芦苇荡和沟渠、河湖，还有大海。直到我第一次那么近地看到那些鸟儿。书上的图片在大自然中是真实存在的，而且是我亲眼看到的！那一瞬间，我的世界打开了一扇门，我的心欢快如同鸟鸣！”

　　2023年秋天，垦利居民张先生在小区里发现一只受伤的东方白鹳，马上拨打110求助。从网格员、民警、自然资源部门到野生动物救护中心，一场爱心接力迅速展开。这只东方白鹳被接到东营市野生动物救护中心动物园救助站，经过治疗顺利康复，救护员为它取名为“奇奇”。“奇奇”与近几年被成功救治的20只“兄弟姐妹”一起，成了野生动物救护中心的明星。

　　如今，一旦有落单或受伤的东方白鹳出现，报警电话、本地社交媒体总会第一时间响起市民的报告。去年冬天，在上学路上，胜利四中八年级学生邱依山、邱依琳成功救护了一只受伤的东方白鹳。此后，每次在天空中看到东方白鹳，姐弟俩都会不由自主地说：“妈妈，那是我们的东方白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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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营原本并不是东方白鹳的繁殖地，但是这份拳拳的爱，让鸟儿们感受到了黄河口湿地的恩惠，才有了如今这一片生机盎然的迁飞奇观。”儿童文学作家保冬妮如是说。东营人爱鸟护鸟的精神，让保冬妮感动不已，为此，她历时三年，多次来黄河口采风写生，创作完成了图画书《黄河口的东方白鹳》，把东方白鹳与黄河口的故事分享给全世界的读者。

　　2024年，在世界遗产大会上，黄河口候鸟栖息地成功列入《世界遗产名录》，填补了山东自然遗产的空白。2025年，黄河三角洲保护区内建成全国首处“东方白鹳宣教中心”，东方白鹳在黄河口繁殖233巢、536只，创历史新高。

　　在保冬妮看来，东方白鹳与黄河口的故事，是一个关于信任、回报与共同成长的现代童话，是一座城市将人与鸟类、人与自然和谐共生“邻里之道”写入“城市基因”的生命故事。正如著名自然纪录片导演雅克·贝汉所言：“鸟的迁徙，是一个关于承诺的故事，一种对于回归的承诺。”

　　“十二月中旬，我还会来东营看秋冬的鸟浪。”保冬妮说：“这座城市的洁净不仅是外表的，人们内心的纯净、对美好自然的珍惜，让这里的鸟类国际机场名副其实。愿这座城市永远保持清新之象，让中国东方白鹳之乡永远弥漫着自然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