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环保组织自然之友在社交平台上反映，福建泉州海事局发布一则将在泉州围头湾进行炸礁作业的公告，施工区域与国家一级保护动物中华白海豚的栖息地重叠。自然之友担心，施工将对中华白海豚带来伤害，甚至威胁它的生存。

　　自然之友的担心并不是毫无依据，根据媒体报道，海底炸礁作业曾危及中华白海豚的生命。公告发布后，新京报记者从当地多部门获悉，目前，原计划的炸礁作业已暂停，当地已组织专家进行评估，商讨如何驱离中华白海豚，确保在不影响其栖息的情况下施工。

　　实际上，这并不是人类活动第一次与中华白海豚发生“冲突”。据专家介绍，中华白海豚喜欢在近岸水域生活，而这也常是人类活动密集的区域。正是因为人类活动的干扰，不断侵占中华白海豚栖息地，导致其数量正快速下降。此次引起争议的炸礁作业，也是源于当地出于经济发展的需要、从去年就开工的码头建设工程。有专家提醒，这或将进一步缩减中华白海豚的栖息地。

　　因此，如何更好地解决海岸线一公里内的人兽冲突，兼顾近岸海洋生态系统的生命线与沿海经济发展的黄金线，是人们值得重视的问题。

　　引发争议的那则炸礁公告发布后，附近的渔民在现场拍了一张照片：画面尽头是连接南安和晋江的跨海大桥和成片的摩天大楼，大桥前是乱石组成的堤岸，停着吊车和铲车。

　　这处位于福建海岸东南部的水域，日益繁忙。作为泉州港的重要组成部分，这里的集装箱航线不但覆盖全国沿海和长江沿岸的主要港口，也远伸至中国香港和东南亚。

　　围头湾毗邻厦门港，海阔水深，是天然避风良港。此次建设11号、12号泊位，也是出于现实需求的考量。2022年公示的《泉州港围头湾港区石井作业区 11号、12号泊位工程环境影响报告书》（以下简称“环评报告”）提到，当时，围头湾港区泊位以中小型为主，南安地区尚无万吨级码头，2020年，围头湾港区共完成吞吐量1611万吨，港区已建及在建码头设计通过能力难以满足现在及未来吞吐量的需求。石井作业区后方的石材、钢铁等产业的发展对码头的依赖程度非常高，但这里缺乏大型深水泊位，以石材为代表的腹地货源进出口大部分经由石湖作业区和厦门港完成，既增加了运输成本，又增加了交通和环保压力。

　　2024年初，两个新泊位正式开工建设。泉州市人民政府官网信息显示，这个项目总投资约11亿元，将新建2个2万吨级多用途泊位及相应的配套设施。该项目被福建省发改委列入328个海洋经济高质量发展三年行动重点项目清单，福建省政府2021年发布的《福建省“十四五”现代综合交通运输体系专项规划》也将它列为沿海港口重点规划项目。

　　泉州港围头湾港区石井作业区11号、12号泊位工程鸟瞰图。 图源：今日石井公众号

　　开工近一年半，今年5月12日，泉州海事局官网发出了一则公告：5月13日，“海浚11”“品鑫158”“中信196”将在围头湾石井作业区11-12号泊位码头附近水域进行炸礁施工作业，作业时间为12时至14时、16时至18时。

　　因为这片海域也是不少生物的栖息天堂。根据生态环境部公开信息，木麻黄、月苋草等十多种珍稀植物在这里生长，中华凤头燕鸥、勺嘴鹬等濒危鸟类也在此栖息。还有研究表明，船只驶过的水下，生活着20到30头中华白海豚。

　　哪怕是不熟悉的人，大概也听说过，这是我国受到重点保护的动物，被列入《世界自然保护联盟濒危物种红色名录》易危名单中。它身长2到2.5米，嘴角上翘，像在微笑，身体呈纺锤型，能快速游动。从幼年到成年，它的颜色会逐渐变浅，从灰色渐渐变成纯白色，潮汕渔民喜欢叫它“白鹅”。

　　海南智渔可持续科技发展研究中心科学总监郑锐强关注这种生物已经十多年。在海上见过它们的出生，也见过它们的死亡，很多时候他都感到，这些海中跃起的生命，也有自己的情感、旅程、故事。分辨这些海豚，要靠背鳍，白的、灰的、粉的或带着斑点的背鳍，和人类的指纹一样，每个都独一无二。找到中华白海豚之后，在最小化干扰的前提下，他和团队会用高速相机拍到它们的背鳍，然后把照片跟数据库匹配，以此分辨每只海豚的“身份”，了解它们跟谁在一起，在哪里待着，做什么事情。

　　郑锐强指出，目前，中华白海豚的种群数量在快速下降，其中厦泉金种群（即生活在厦门、泉州和金门海域的种群）只有40到50头。它们的生存主要面临着三种威胁：栖息地衰减，人为活动干扰和种群地理隔离。

　　在沿海经济发展方面有独特优势的围头湾，对中华白海豚来说也有着重要意义。“这片海域虽然不是自然保护区，但是也是相关种群的核心栖息地之一。”郑锐强说。

　　该项目的环评报告显示，厦门珍稀海洋物种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外围保护地带（中华白海豚）被纳入了环境保护目标，这一地带距工程区西南侧约6.08千米。

　　报告提到，项目施工期会在水下冲击打桩，这是海洋工程中一种典型的强噪声源，水下打桩噪声会对海洋里的各类生物产生危害。声源级高于180分贝的水下噪声为危险级，比如打桩噪声和水下爆破噪声，可能会对海豚的听觉系统造成伤害；声源级在120至180分贝的水下噪声为警告级，可能会对海豚行为产生影响，主要有施工船舶噪声以及钻孔噪声和疏浚噪声；声源级低于120分贝的水下噪声强度基本接近海洋环境噪声，因此被评定为安全级。环评报告称，该工程距离中华白海豚保护区较远，水下打桩噪声经过衰减后，对上述海洋环境保护目标产生的影响有限。

　　报告还提到，工程对中华白海豚的影响主要表现在施工悬浮泥沙的影响。中华白海豚能够栖息在浑浊或洁净的水域，其视觉不发达，主要靠位于头部的回声定位系统来探测周围环境和识别物体，因此水中悬浮物的增加不会对中华白海豚的正常活动造成直接影响；白海豚用肺呼吸，呼吸时头部露出水面、直接呼吸空气，浑浊的水体对其呼吸没有影响。此外，白海豚对浑浊水体有规避能力。

　　自然之友认为，施工地虽然与厦门珍稀海洋物种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外围保护地带（中华白海豚）有一定距离，但环评报告忽视了施工区域也是中华白海豚的栖息地，没有对中华白海豚进行充分调查，“并不是只有保护区才受保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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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然之友负责人告诉新京报记者，水下炸礁会对附近地面和水体产生较强的震动效应和冲击波，导致中华白海豚的声呐系统受损，甚至炸死、炸伤。

　　郑锐强解释，中华白海豚凭借声学信号交流、巡航、捕食、繁殖以及躲避天敌，近岸的海水相对浑浊，它们更要依靠声呐系统来感知环境。爆破可能会对中华白海豚的行为造成干扰，“海豚处在剧烈的噪音中，就像人类身在吵闹的歌厅或餐馆，想要交流沟通，只能喊得更大声，否则就会听不见。”再严重一些，中华白海豚的听力有可能会退化，甚至丧失。而最糟糕的情况就是，炸礁地点距离中华白海豚太近，导致其受伤甚至死亡。

　　自然之友负责人还指出，中华白海豚通常在固定、熟悉的栖息地活动。在其栖息地炸礁，将直接摧毁中华白海豚的活动场所，可能导致食物短缺、环境改变，中华白海豚不得不重新寻找栖息地，“这对紧邻沿海大城市栖息的中华白海豚来说是很难的，适合栖息的海域已经被填海造陆、港口建设、海水养殖等侵占了许多。”

　　新京报记者查询发现，海洋炸礁施工作业曾威胁到中华白海豚的生存。早在2004年，新华社曾报道，据渔政部门统计，当年截至6月28日，厦门附近海域已经发现5只中华白海豚死亡，且大都是人为因素引起，施工单位海底炸礁作业产生的冲击波影响最大。

　　对此，新京报记者联系到环评报告编制单位福建海洋工程咨询服务有限公司，负责人回应称，在编制报告时，没有收到关于炸礁的信息，“看到新闻才知道要炸礁。”至于其他技术问题，该负责人表示，需要咨询当地生态环境部门。

　　新京报记者多次联系泉州市生态环境局，截至发稿未获回应。记者致电该项目的建设单位福建天龙轮船有限公司，也未接通。

　　福建省海洋与渔业局相关工作人员表示，5月12日接到群众反馈后，他们立刻联系了当地自然资源部门，叫停了炸礁作业，执法总队也已前往当地开展工作，重新召集专家进行评估，在评估结果出来之前不会再开展炸礁作业。该工作人员还表示，环评报告应征求省海洋与渔业局的意见，“但实际上没有。”

　　北京德恒（深圳）律师事务所高级合伙人、环境法律师廖名宗认为，自然之友的质疑有其合理性。根据《海洋工程环境影响评价技术导则》（GB/T19485—2014）（今年2月1日起因新标准《环境影响评价技术导则 海洋生态环境》实施而废止，但是涉事项目环评报告编制时该导则仍有效），当被调查与评价海域位于自然保护区、珍稀濒危海洋生物的天然集中分布区等生态敏感区及其附近海域时，应充分收集被评价海域及其邻近海域已有的珍稀濒危海洋生物种类与数量等历史资料，分析被评价海域珍稀濒危动植物现状，重点分析建设工程对珍稀濒危动植物产生的影响。该项目环评报告遗漏了这些内容。

　　而今年2月1日开始实施的《环境影响评价技术导则 海洋生态环境》，对建设项目海洋生态环境影响评价的一般性原则、工作程序、内容、方法和要求作出了最新规定。文件提到，海洋生态环境保护目标是评价范围内所有海洋生态敏感区及其他需要保护的物种、种群、生物群落及生态空间等；应收集现状调查范围及周边海域的海洋生态现状资料，包括珍稀濒危海洋生物种类、数量与分布等；对珍稀濒危海洋生物造成不利影响的，应提出就地保护、迁地保护等措施。

　　一位多年关注中华白海豚保护的专家告诉新京报记者，在环境影响评估中，需要专家论证，这很考验专家的水平与责任感。“有的专家认为鸟会飞走、海豚会游走，所以施工对动物没有影响，这很离谱。”这位专家认为，环境评估需要更公开、更透明、更科学。此外，郑锐强提到，环境影响评估不应当只聚焦单一项目，而应该考虑该区域多个项目可能带来的叠加影响；其次，不应该只关心施工前的环境评估，而应该把视线放长远，对环境影响进行连续监测，包括是否会带来累积性效应、未来的建设和规划是否会让这一区域发生巨变、是否会对物种造成致命影响等。

　　另外，2022年7月1日开始实施的《环境影响评价技术导则 生态影响》还提到，当项目涉及生态敏感区时，应开展专题调查。郑锐强认为，既然施工区域有中华白海豚生存，就需要进行针对中华白海豚的专题评估和论证，无论该区域是否是保护区。

　　他介绍，中华白海豚不仅仅是近岸海洋生态系统的标志和旗舰物种、文化层面的明星物种，也是海洋环境的指示物种和伞护物种（即那些生存环境需求能够涵盖许多其他物种生存环境需求的物种，通过它们可以同时对其他物种提供“保护伞”，故被称为伞护物种）。

　　“保护好中华白海豚，就相当于保护好整个海洋环境。白海豚生生不息，人们才会年年有渔。”郑锐强说。

　　泉州市生态环境局环评科宋姓科长曾在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称，如果炸礁作业对中华白海豚有影响，会在施工前用安装有声驱赶仪的巡航船进行驱赶，让它们远离作业区域。

　　对于这个方案，自然之友表示反对。自然之友认为，目前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敲击、鸣笛等方式能有效驱离白海豚。“比如，在繁忙的港口水域，船舶的水下噪声非常大，但中华白海豚依然没有离开。”

　　自然之友表示，当中华白海豚突然出现在危险区域的时候，驱赶可以作为应急预案，但不适合作为建设工程的主要生态保护措施。自然之友提议，炸礁作业应该避开中华白海豚活动的时间，一旦海豚进入危险区域内，马上停止施工，等海豚远离，且经过检查、确认没有个体逗留后，才能继续施工。“厦门周围海域中华白海豚数量有限，有条件跟踪监测海豚的去向。”

　　如何在海洋施工期间保证中华白海豚“零伤亡”，港珠澳大桥建设时期曾有成功先例。

　　中国科学院水生生物研究所研究员王克雄曾在一次讲座中提到，港珠澳大桥横跨珠江口中华白海豚保护区，在建造大桥与隧道连接的人工岛时，需要在海底打桩后填沙。一根桩的直径是22米，高40米，需要液压锤打进海底，锤打过程中会产生巨大的噪声。此外，桥墩和水下隧道的建设等，都产生了很大噪声，给中华白海豚带来了负面影响。研究人员调查发现，过强的噪声或是导致中华白海豚声呐探测能力丧失，或是大大降低个体之间的通讯能力，导致它们找不到足够的食物或者找不到躲避的空间，或是让母海豚和幼海豚之间脱离了联系。

　　为了解决这一问题，施工人员采取的一个重要措施是“气泡帷幕”——在水底铺一条能耐高压的长塑料管，在表面打多个1毫米直径的小孔，往管内注入空气，气体从孔里冒到水面上，在水体中形成一圈气泡帷幕，把施工区域和中华白海豚生活区域隔开。由于气泡上升过程中会带走很多噪声能量，施工对中华白海豚的影响也大大减小。

　　当中华白海豚意外进入施工区域后，作业也会立即停止。据央广网报道，2011年，港珠澳大桥施工区域的东岛正在做砂桩施工，观察员突然发现岛旁几百米出现了两头中华白海豚，根据“500米以内停工观察，500米以外施工减速”的原则，观察员迅速通知工地停工。两头中华白海豚在该海域一“玩”就是四个多小时，工人们也等了足足四个多小时。

　　此外，据港珠澳大桥管理局提供的《港珠澳大桥主体工程建设情况汇报》，为了保护中华白海豚，大桥的方案设计、施工建设、工程管理、技术研究等方面均做出调整，如缩短工期，优化施工方案，尽量避免在4至8月白海豚繁殖高峰期进行大规模疏浚、开挖等容易产生大量悬浮物的作业等。

　　这一次，如果炸礁作业不可避免，郑锐强认为，不论采用哪种方式，最关键的是要保证，在作业期间中华白海豚不会出现在危险区域内。

　　他表示，根据目前观察到的情况，我国绝大多数中华白海豚都生活在距海岸线一公里左右的水域，尤其是人类活动最密集、污染最严重的河口海域。有专家解释，它们之所以喜欢在近岸生活，是为了方便获取食物，也是为了躲避深海的鲨鱼。

　　中华白海豚又是恋地性高、定居性的社会性动物，这也提高了它们与人类的接触风险。上述专家告诉新京报记者，目前中华白海豚的栖息地已经逐步缩小，在浅水区建码头，会更加挤压它们的生存空间。

　　6月5日，泉州市海洋与渔业局就此事回应新京报记者称，针对炸礁对中华白海豚的影响，当地已经组织了专家评估，商讨了应该采取哪些最常用、有效的驱离措施。接下来，他们将向当地主管部门申报审核，通过后，将按照专家提出的建议加强对中华白海豚的保护，确保在不影响中华白海豚栖息的情况下施工。

　　截至发稿，最新的方案还未出台。在炸礁作业暂停期间，有志愿者在原定施工区域拍到了中华白海豚——

　　一艘蓝色的大型渔船停在岸边，离船不远的地方，一前一后两头白色的中华白海豚先是把头探出水面，然后露出背鳍，尾巴拍浪，扎入海中。